作者 / 唯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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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观看完《超人》[ Superman , 2025]之后( hòu)，我想每个尚未走出电影( yǐng)院的观众，都能够明显得( dé)出这样一个结论：这又是( shì)一部詹姆斯·古恩式的电( diàn)影。这正如同十二年前，你( nǐ)刚走出放映《超人：钢铁之( zhī)躯》[ Man of Steel , 2013]的影厅时向身旁的朋( péng)友嘀咕的一句随意的话( huà)：这又是一部扎克·施耐德( dé)式的电影。当然，本文无意( yì)对这两版风格迥异，甚至( zhì)完全身处于不同“电影宇( yǔ)宙”的超人电影作出任何( hé)对比判断，只是欲借此开( kāi)头，阐释一个我需要公开( kāi)摆明的立场：作者，之于一( yī)部超级英雄电影而言，它( tā)永远是一道迷人的危险( xiǎn)。
派蒂·杰金斯？我已经忘记( jì)她曾经拍摄了两部《神奇( qí)女侠》[ Wonder Woman , 2017]；乔·罗素和安东尼·罗( luó)素？我想比起他们二位的( de)名字，《复仇者联盟3》和《复仇( chóu)者联盟4》开头的“漫威十周( zhōu)年”才是那两部电影真正( zhèng)的作者；而温子仁与赵婷( tíng)，除了将Jump Scare和逆光大远景作( zuò)为一种装饰主义堂而皇( huáng)之地植入《海王》[ Aquaman , 2018]和《永恒族( zú)》[ Eternals , 2021]以外，我不认为他们在超( chāo)级英雄电影这一类型上( shàng)还能有何建树……似乎，詹姆( mǔ)斯·古恩和扎克·施耐德（当( dāng)然不能忘记蒂姆·波顿以( yǐ)及克里斯托弗·诺兰二人( rén)）是当今拍摄过超级英雄( xióng)电影的、少数几位贯彻了( le)自己导演风格并往往陶( táo)醉于此的作者。也因此，作( zuò)为一个携带着令人着迷( mí)的危险事物（古恩的作者( zhě)身份）的电影，《超人》几乎涵( hán)盖了古恩以往电影的一( yī)切缺点与尴尬。当然，你也( yě)可以称其为某种“特色”。
这( zhè)同时意味着，《超人》中（必须( xū)）存在：一段有着酷炫打戏( xì)的长镜头（《银河护卫队》系( xì)列、《新自杀小队》[ The Suicide Squad , 2021]）；大量的配( pèi)角与他们组成的团体（正( zhèng)义帮）；角落里突然插科打( dǎ)诨，但其实没什么幽默感( gǎn)的小人物（莱克斯·卢瑟指( zhǐ)挥部里的那几名工作人( rén)员）；一些幼稚到令人沉默( mò)和尴尬的政治反思（《超人( rén)》对地缘政治的理解以及( jí)《新自杀小队》结尾那位外( wài)太空海星的自白）；对小动( dòng)物的偏爱……但上述这些，也( yě)许都仅能被视为某种创( chuàng)作者“习惯”或导演特色。因( yīn)为它们总是能被过于简( jiǎn)单地复制下来，就好像，当( dāng)你学会了使用Jump Scare和大远景( jǐng)逆光之后，你也可以去拍( pāi)摄下一部《海王》和《永恒族( zú)》。
然而，正如我此前所描述( shù)的形容——作为“一道迷人的( de)危险”，詹姆斯·古恩在每一( yī)次拍摄超级英雄题材的( de)电影时，他都离不开这两( liǎng)个令他毁誉参半的事物( wù)：卡通的视野，以及“迟来”的( de)人物。这二者，皆曾出现在( zài)古恩以往的作品内，但之( zhī)于他的新作《超人》而言，它( tā)们分别以最糟糕同时却( què)最值得褒奖的姿态出现( xiàn)在了观众的面前。换言之( zhī)，作为一部新的、“詹姆斯·古( gǔ)恩式”的电影，《超人》带给了( le)我们一次极其割裂的观( guān)看体验：它既是一部糟糕( gāo)到无可救药的文本错乱( luàn)的电影，同时也是一部以( yǐ)低姿态拥抱天真与懵懂( dǒng)，在场面调度层面高速、愉( yú)悦地“滑行”的电影——而这几( jǐ)乎就是一部超级英雄电( diàn)影本来的面目：一次冒险( xiǎn)，仅此而已。
卡通的视野
一( yī)名角色，他有着在身体层( céng)面普通人难以逾越的“特( tè)权”，这几乎只有电影才能( néng)够更好地描述它，描述那( nà)种在物质世界中完全错( cuò)位的“不可能”与震悚。为了( le)应对这样的存在，扎克·施( shī)耐德选择令那些角色成( chéng)为身负弥赛亚使命的神( shén)明；沙马兰则选择相信这( zhè)些能力同时存在黑暗以( yǐ)及来自生活本真的温存( cún)，仿佛那是理所应当的（《分( fēn)裂》[ Split , 2016]、《陷阱》[ Trap , 2024]）；而庵野秀明更加( jiā)激进，抽象地描绘了那些( xiē)仅存在于无数姿态流动( dòng)的世界（《新·假面骑士》[ シン・仮面( miàn)ライダー , 2023]）……
但古恩与他们都不( bù)同，他描述了一种可能的( de)限度与力度，一是令那些( xiē)驰骋于空中的角色不至( zhì)于是太多的“例外”，避免对( duì)物质世界产生过大的惊( jīng)奇（古恩版的超人较之于( yú)施耐德版和里夫版，超能( néng)力的强度明显收敛得多( duō)）；二是使得角色总是能以( yǐ)过近的距离去亲近芸芸( yún)众生。相比于施耐德的电( diàn)影，我们极少能够在那些( xiē)毁天灭地的打戏里看到( dào)普通人站在摄影机的近( jìn)前，古恩反而愿意去拍摄( shè)偶然经过的一只松鼠或( huò)是女孩怀里的乌龟。当超( chāo)人在一栋正在倒塌的大( dà)厦下拯救一位桥上的女( nǚ)子时，古恩拍摄了一个那( nà)位角色回头瞩目超人的( de)镜头，说实话，无论如何辩( biàn)解，这个镜头远比施耐德( dé)摄影机下众人抚摸由火( huǒ)场里刚救世出来的超人( rén)（《蝙蝠侠大战超人：正义黎( lí)明》[ Batman v Superman: Dawn of Justice , 2016]）还要打动我们。那是一( yī)次视野的亲近，一种质朴( pǔ)的力量。有时候，拍摄一个( gè)回眸的镜头总是过于简( jiǎn)单，但那就是一次视角的( de)认定，是一种心情对另一( yī)种心情的肯定和祝福。古( gǔ)恩的《超人》展现的不是过( guò)于现实（即便那也仅是对( duì)现实的拟像）的视野，而是( shì)犹如观看一部卡通一般( bān)的生动和活泼。
古恩谈及( jí)过，在拍摄《超人》之前，他曾( céng)参考了格兰特·莫里森的( de)名作《全明星超人》[ All-Star Superman ]，而这部( bù)《超人》电影也正如同《全明( míng)星超人》那般，将超人塑造( zào)为了一位永怀热忱之心( xīn)，像晨起的、离我们并不遥( yáo)远的太阳那般照耀人们( men)的角色。这不仅体现在两( liǎng)个文本之间的参考意义( yì)上，在电影内，古恩大量使( shǐ)用广角镜头（尤其是在超( chāo)人飞行时）——这一点上，古恩( ēn)谈到过他借鉴了《壮志凌( líng)云2》[ Top Gun: Maverick , 2022]的拍摄方案——甩动镜头( tóu)，略快的剪辑节奏，时常过( guò)曝的背景，有些失真的调( diào)色方案，在一些动作场面( miàn)中，摄影机往往大范围地( dì)环绕拍摄人物，以此呈现( xiàn)两类可见的动线与较为( wèi)有力的速度，这些都令《超( chāo)人》越发逃离现实的赘述( shù)，而走向一类卡通的语法( fǎ)：对描述影像运动“速度”的( de)盲目痴迷。似乎，无论是在( zài)叙事层面亦或是场面调( diào)度层面，古恩的《超人》都在( zài)着迷追求一种过快但均( jūn)匀的速度，犹如我们在《兔( tù)八哥》以及《大力水手》等卡( kǎ)通的那些“小故事”里看到( dào)的那样，影像——不仅是人物( wù)的动作与姿态——还应当包( bāo)括视觉上的色彩、调度，画( huà)笔在纸张上对动线的临( lín)摹，都呈现一种滑稽且一( yī)以贯之的“速度”。也因此，评( píng)价这一版《超人》犹如一卷( juǎn)漫画仅是对其表层视觉( jué)风格的粗略考量，比起溯( sù)源其文本意义，回归到对( duì)纸张的宽泛理解（不要忘( wàng)记《超人》始终是一部漫改( gǎi)电影），《超人》更应当被评论( lùn)为一档有些“轻浮”的卡通( tōng)节目。但“轻浮”从来也不见( jiàn)得曾是什么重要的缺憾( hàn)，就像我此前在文章里提( tí)到的动作，“滑行”，意味着这( zhè)部电影只是单纯地拒绝( jué)驶过那些令人忐忑的低( dī)洼，它在我们的心里轻轻( qīng)抚过，不奢求给予现实多( duō)少力量，也不贪恋自己能( néng)带走什么。
此外，我对此可( kě)能还需批评的一点是，在( zài)观看《超人》的过程中，我曾( céng)在数个镜头中想起了韦( wéi)斯·安德森。但很可惜，韦斯( sī)·安德森电影的可爱和丰( fēng)富，始终源自他在摄影机( jī)位置、人物调度以及场景( jǐng)方面的高度和谐和强烈( liè)的精神统一，安德森一直( zhí)是一位我们身边可靠的( de)场景建筑高手，他明白人( rén)物此刻所在的空间会适( shì)时提供他们为何必须存( cún)在于此的理由。然而古恩( ēn)明显没有这样的能力，他( tā)尽力了，或许他本就太过( guò)愚钝。他总是在想，当露易( yì)丝看到超人小时候的卧( wò)室里贴满了各种各样的( de)朋克流行乐队海报时，也( yě)许观众会更加理解甚至( zhì)同情这位来自堪萨斯州( zhōu)的农场男孩的成长和遭( zāo)遇，殊不知，其实我的房间( jiān)和克拉克的房间也是一( yī)样的，只不过我的房间的( de)墙壁上不再是“无敌蟹棒( bàng)”，而是泰勒·斯威夫特和坎( kǎn)耶·韦斯特。《超人》的每一个( gè)场景都与人物的心情没( méi)有关系。这不单是置景工( gōng)作本身放弃了生动的原( yuán)因，我们还应当注意到，《超( chāo)人》的场景与人物之间并( bìng)不存在某种有机的或偶( ǒu)然的配合。
“迟来”的人物
我( wǒ)想，任何一名走进电影院( yuàn)观看《超人》的观众，都难免( miǎn)怀疑这样的一个有关“观( guān)看”的事实：太多的性格，性( xìng)格挤满了整块大银幕。造( zào)成这样的观看很大程度( dù)来源于，古恩对拍摄人物( wù)脸部特写镜头的青睐。我( wǒ)们看到了：憨直的克拉克( kè)·肯特的面孔，似乎患上了( le)某些NPD症状的莱克斯·卢瑟( sè)的面孔，职场精英般果断( duàn)、率直的露易丝·莱恩的面( miàn)孔，冷酷但傲娇的卓越先( xiān)生的面孔……在这部电影里( lǐ)，性格（某种程度上，我更愿( yuàn)意将其表明为“人设”）充斥( chì)着这个故事。
这在古恩以( yǐ)往的作品内屡见不鲜，实( shí)际上，这也是他所惯用的( de)手段。因此，他总是狡辩自( zì)己偏爱拍摄某类人群的( de)群戏，但事实就是，比起拍( pāi)摄一个较为复杂的人物( wù)，他更在意的便是如何将( jiāng)各种各样纷杂的性格铺( pù)满整个故事。这一点，在《超( chāo)人》这部“单人电影”内表现( xiàn)得尤其明显。
观众会问，人( rén)物呢？不，人物一直都存在( zài)，只不过他们或许在这部( bù)电影内“迟来”了片刻。
这是( shì)一个非常矛盾的观点。一( yī)方面，古恩当然放弃了去( qù)撰写复杂的人物以及其( qí)背后更加复杂的故事，从( cóng)而用一些简单的话语、单( dān)调的人设去勾勒人物今( jīn)后的遭遇；但另一方面，这( zhè)样的策略同时也令电影( yǐng)整体的速率不由得加快( kuài)了起来，使得其不由分说( shuō)地，找准了一个类型电影( yǐng)的语调。假借此前的比喻( yù)，充斥性格与有着纯粹正( zhèng)邪立场的滑稽人物佐证( zhèng)了我们对其评价为一部( bù)“卡通”的观感，然而，《超人》即( jí)是一部如此简单且纯粹( cuì)的电影，它的目的甚至不( bù)在于，设想教育我们一个( gè)粗浅的道理，而是渴望成( chéng)为一道晨起的阳光一般( bān)灼热我们这个时代的新( xīn)的希望。
打造一位新的超( chāo)人对我们来说总是过于( yú)艰难了。你如何思考这样( yàng)的存在？一个突兀的，完全( quán)能够引起现实世界当中( zhōng)的人们思考自己境况和( hé)窘迫的事物。古恩不再思( sī)考人物，或许说，干脆令其( qí)“迟来”一会儿就好。比起这( zhè)个，似乎将这个正逐步黯( àn)淡的消极的世界打造成( chéng)一个诸如卡通般假想的( de)现实，则是这部新《超人》唯( wéi)一的任务。
最后，我们得出( chū)了这样的一个粗暴的结( jié)论，那是由数个构成我们( men)目睹的凌乱风景组成的( de)：《超人》是一部（并不彻底）愚( yú)蠢的电影。它并不充分，总( zǒng)是显得过于滑稽，慵懒地( dì)构建并草率处理了它自( zì)己的世界和人物。但与此( cǐ)同时，它又在尽力鼓舞我( wǒ)们，挥舞着它笨拙的双臂( bì)，高呼呐喊一些光亮的语( yǔ)句，在一个良好的类型框( kuāng)架内以恰当的速率进行( xíng)下去。
这是一部矛盾的电( diàn)影，一则令我们喜忧参半( bàn)的故事，一些仅存在于“那( nà)个现实”之中的人物，以及( jí)一位“迷人”的危险的作者( zhě)：詹姆斯·古恩。除此之外，这( zhè)部电影匆匆路过，再也不( bù)设法保留什么。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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异( yì)见者可以是一个电影自( zì)媒体、一个字幕翻译组、一( yī)本电子刊物、一个影迷小( xiǎo)社群，但最重要的是，这是( shì)一个通过写作、翻译、电影( yǐng)创作和其它方式持续输( shū)出鲜明的观点和立场的( de)迷影组织。异见者否定既( jì)成的榜单、奖项、导演万神( shén)殿和对电影史的学术共( gòng)识的权威性，坚持电影的( de)价值需要在个体的不断( duàn)重估中体现。异见者拒绝( jué)全面、客观、折中的观点，选( xuǎn)择用激烈的辩护和反对( duì)来打开讨论的空间。异见( jiàn)者珍视真诚的冒犯甚于( yú)虚假的礼貌，看重批判的( de)责任甚于赞美的权利。异( yì)见者不承认观看者和创( chuàng)作者、普通人和专业人士( shì)之间的等级制；没有别人( rén)可以替我们决定电影是( shì)什么，我们的电影观只能( néng)由自己定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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